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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在场】李云:电光火石

2017-07-01 李云 在场主义散文

电光火石

文/李云

到了一定年龄,虽说还在拼命往前赶,却也常常喜欢回头看。走着,走着,过去的人和事,忽然会不经意间在脑海中浮现出来,纠缠着你,赶都赶不跑。


一直试图想弄明白这个问题:我是从哪里来的?最终会往哪里去?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?像个哲学家似的。


答案显然很模糊,属于人类智者的终极拷问。我乃庸俗之人,不想在这些严肃的哲学问题上耗神费力。需要记住的,只是我曾经走过的路,路上曾经遇到过的风景。


但也存在一些难题,因为年代久远,有些事情早就忘得一干二净。有些事情则因为各种原因,变得面目全非。要想真实地还原出曾经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事情,却也不易。就像站在远处,望着隐隐绰绰的舞台,各种人物,依次粉墨登场,喧嚣热闹,虽能看个大概,却是不明所以。


尽管已经多次提过,回忆还得从我出生的村庄开始。这次镜头对准的是我出生的老屋,一座砖木结构的房子,前面一块面积很大的菜园地,常年生长着各种瓜果蔬菜,黄瓜、南瓜、青菜、白菜、萝卜,辣椒、茄子等,通通都是母亲的杰作。房子后面是一片竹林,各种鸟儿在竹枝间跳来跳去,声音婉转动听。房子左右两边各有一条小河沟,水流不大,但很清澈。晚上睡觉时能听到叮叮咚咚的水流声,像弹琴一样,悦耳动听。


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,爷爷和奶奶为了让父亲早点娶到媳妇,累死累活,拼命从山上拖回来好些木料,整整用了一年多时间,终于建成了我的新家。爷爷奶奶先前寄居在别人家里,受够了寄人篱下的罪,说什么也要弄个属于自己的窝。


爷爷说:“咱穷人家,好不容易盖了个新房子,栽一棵桃树吧。”


爷爷就在院子前面植下一棵桃树。令人惊喜的是,这棵桃树沾了地气,一个劲儿地疯长,嗖嗖嗖,没几年工夫,就窜到比房檐还高的位置,长得枝繁叶茂,遮盖了大半个天空。到我六岁的时候,就可以吃到又甜又脆的桃子了,我确信那是我一生吃过的最好的桃子,有股幽幽的香味。我还特别喜欢桃树开花的春天,烘笼照壁,灿若云霞。


准确地说,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是1968年冬天的某个夜晚。


母亲说,生我那天晚上,村庄下了一场很大的雪,飘飘洒洒,漫天遍野。当我睁开双眼,首先看到的便是一个莹白透亮的世界,这是我对世界的最初印象。我当然不知道,世界还有别的颜色,比如红的、黄的、绿的、黑的、灰的。


人们都说冬天里出生的孩子,喜欢动手动脚,我却很安静。大约与我出生的背景有关。


六岁之前,我的童年是快乐的,有爷爷奶奶溺爱。尽管母亲反对这种毫无原则的爱,却一点儿也不妨碍我从两个老人那里得到诸多的实惠。比如他们会把好吃的东西为我偷偷留着,有别的孩子欺负我时,会为我撑腰。爷爷奶奶的护短行为引起了大人之间的矛盾,但他们从不指责我。


可以想象,在爷爷奶奶心中我的分量有多重,比三个妹妹加起来都重。母亲非常不满,说他们重男轻女的思想太严重了。事实上,母亲一直在阻止爷爷奶奶对我的宠爱,希望分一点到妹妹们身上。可两个老人如此固执,他们认为女孩子迟早都是别人家的,用不着巴心巴肝地疼爱。


在我们村庄,男孩子的待遇普遍都比女孩子好,这是不争的事实,直到现在也没有多大改变。很不公平,可是我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。长大后我才意识到,应该感到羞愧。好比长在同一个地方的植物,因为某棵树过多地占用了雨露阳光,导致其他植物变得矮小。我就是那棵贪婪的树。


我爷爷奶奶对我的宠爱,我后来从姑姑的嘴里也得到印证。姑姑说,小时候,你简直就是两个老人的心肝宝贝,不允许别人动你一根汗毛。


姑姑的夸张语气,带着明显的不满。

长到六七岁的时候,我开始上小学了。上学的地方叫东岳庙,村里一座年代久远的古庙,里面有很多粗大的柱子。村长带人搬去了庙中的泥塑菩萨,就成了我们读书的地方。面积倒很宽敞,有六七个教室,还有一间大的屋子,是老师办公室。


村里为了孩子读书,费了很多心思,请木匠打了桌椅板凳,黑板也是木制的,刨平,刷上黑漆,便可写字。高峰的时候,有100多个孩子在里面念书。书声与古庙后面竹林深处的鸟鸣声相互应和,试比高低。


启蒙老师姓朱,一个长相甜美的姑娘,梳着一根又黑又粗的大辫子,和我在电影中看到的李铁梅形象差不多。父亲说,朱老师是城里人,下放到我们村里当知青。我不明白“知青”这个词的含义,我看到还有很多像朱老师一样的年轻人,住在我们村里,白天随村里人一起劳动,晚上住公房,我们村特意为他们修的一排木头房子。父亲说,这叫“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”,是毛主席派他们来的。


我对这群知青的感觉是害怕,他们大都身材高大,说着与我们完全不同的方言,听不大懂。喜欢喝酒打架。我唯一喜欢的是朱老师,她教我们唱歌跳舞,还教我们背诵唐诗。六一儿童节那天,她把我们打扮成女孩子,在台上唱歌跳舞。那是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,感觉如此美好。七八岁的我,站在台上,望着台下黑压压的观众,我有些害羞胆怯,与平日调皮捣蛋的形象大相径庭。我们唱了《闪闪的红星》、《映山红》等歌曲,旋律至今犹在耳边回响。


回到家里,父亲对我在台上的表演作了点评:“不够大胆”,父亲认为某某某(村里另一个淘气男孩)的风头完全盖过了我。父亲从这件小事上悲观地预见到我的未来,认定我不会有多大出息,只是能混口饭吃而已。应当承认,父亲看人的眼光不错,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未来。尽管他从小就对我寄予了无限高的期望,却也无法改变我一生平庸的事实。这是后话。


成长的日子里,有一个你喜欢的启蒙老师,对谁来说都很重要。尤其是乡下的孩子,他们渴望了解更多的东西,渴望接受更加正规的教育。我不知道如何去叙述朱老师的消失,那个美丽的女知青,全村孩子都非常喜欢的朱老师,一夜之间,突然不见了。这当然是一起很严重的事件。


我们在村里到处寻找老师的踪影,老师睡觉的房间,走过的村道,采摘过野果的山坡,通通找不见。


村长说,孩子们,不用找了,你们的老师偷偷跑了。


我问父亲,朱老师为什么要跑?父亲说,大概是吃不了苦,想家了。


我听后,心里充满一丝惆怅。


那个冬天,我们因为失去了一位好老师,很不开心。大人们也许无法理解,这对孩子会造成怎样的伤害。他们永远不会知道,也永远不会理睬。


还发生了一件令人悲伤的事。在一个寒风凛冽的下午——好像要下雪的样子,每年这个季节,村庄都被一片冬天的迷雾包裹着,包裹得严严实实——我从一个长长的睡梦中醒来,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回事,感觉眼皮沉重,想瞌睡,从午后便歪倒在一把椅子上睡着了。一直睡到天黑。等我醒来,家里一个人也没有。正要开口大喊,奶奶从外面回来了。衣服被雨水打湿,脚上全是稀泥。奶奶满脸忧伤地说,你大舅死了。


我第一次看见死人。大舅被装进一口黑漆漆的棺材中,停灵在他家外面的空地上。他是在公社办的小煤窑下井时,被头上掉下的一块巨石砸死的。人们抬他回来的时候,满身都是血迹,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。我看见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,怎么也阖不拢。


母亲和姨妈她们伏在大舅棺材上,哭得死去活来,场面令人悲戚。


此后若干年,我目睹了很多正常或非正常死亡,无一例外的是,我对死者充满敬意,并对死亡怀着深深的恐惧。我不知道,当我面对它的时候,会是怎样的表现。有人对我说,死亡是生命的最崇高仪式。我还在慢慢领会。


那个忧郁的冬天,一些不好的感觉开始涌进我的心里,我开始学会用另外的眼光看待世界。我的童年提前结束了。


有那么多东西需要回忆:出生、童年、家人、村庄、时代的影子……真是一团乱麻,不知 32 47293 32 15534 0 0 2197 0 0:00:21 0:00:07 0:00:14 3123从何说起。


前面提到,我的童年提前结束了,这是因为我开始意识到父亲病了,而且病得很重。其实早在我出生的时候,父亲就病了,得的是肺病,一开始不严重,后来东拖西拖,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,整天都在咳嗽。不光不能下地干活,还需要有人专门伺候。


毫无疑问,父亲的病成了家中最大的阴影,折磨着所有人的神经。爷爷、奶奶、母亲变着法子,寻找各种药方,试图治好父亲日益变坏的肺部。从现代医学观点看,父亲的是肺癌。此后几年的时间里,癌细胞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啃噬着父亲的身体,直到三十六岁,把他提前送到另一个世界。


父亲是我一生最大的痛,无法用语言形容。


无数次幻想,假如父亲能陪我一起长大成才,活到我参加工作,结婚生子,不知是怎样的光景?失去他的庇护,我当然很难过,更为遗憾的是,我与他本该有一段长长的路要走。像别的父子一样,也许三十年、四十年,也许更长。可惜的是,父亲的生命永远定格在36这个数字上。


父亲走的时候,我十三岁。三个妹妹分别是十岁、九岁、七岁。毫无疑问,这个不亚于遭遇一场飓风袭击的家庭,一片狼藉,留给母亲独自去支撑。母亲的肩旁太柔弱,后来的岁月证明足够坚强。是她一个人把我们几兄妹辛辛苦苦抚养成人,在她最美好的年华,她一直没有考虑过再嫁,静静地枯守着寂寂的时光。没有人在乎,也没有人关心过她的内心感受。她把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都集中在一点上,那就是如何把我们抚养成人,实现对父亲的承诺。她认为她有义务和责任。其实,她还可以有另外的选择。


1982年那个秋天(父亲离开人世的年份),成为母亲悲惨命运的起点。


母亲是伟大的,她的隐忍、吃苦耐劳和坚强,在别的女人身上,我很少看见。

父亲走的第二年,也就是1983年夏天,我考上了峨眉师范学校。对这个贫困的家庭来说,是值得高兴的。母亲用不着继续供我读书了,书学费都是国家包了的。无疑减轻了母亲不少压力。更为实惠的是,师范毕业后国家包分配,不担心找不到工作。


照理说,我应该感到高兴,可无论如何我高兴不起来。因为我有更大的“野心”,我想上大学。这也是父亲生前对我的期望。我纠结着要不要去读这个师范?


后来有人替我算了一笔账,如果坚持上高中,肯定要花一大笔钱,三年后还不一定能考上大学。哪有读师范好,不花钱不说,还可以早点参加工作,减轻家庭负担。


权衡再三,我终于决定上师范。


我当初这个想法非常自私,完全没有考虑我的家庭情况。母亲倒是对我说,如果你非要去读高中考大学,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。


如果上个大学需要砸锅卖铁的话,这个学我宁可不上。


每次当我回忆起1983年那个夏天,我就看到一个身材单薄的男孩子,怀揣着对外面世界的向往,想要飞出大山,他的眼神热烈而胆怯,既兴奋又凄惶。一张薄薄的通知书帮助他实现了梦想,他不知道今后会面临怎样的人生。


是的,就是这样。期待和兴奋,让我整夜睡不着觉。


1983年那个夏天,让我想想,还有什么遗忘的细节没有?哦。有的。村庄死了三个年轻人。他们用自制的炸药雷管上山去炸野猪,结果不小心把自己炸死了。人们找到他们时,脑袋与身体分了家,白花花的脑浆撒满一地。看了那个惨状的人,好几天都不想吃东西,晚上还会做噩梦。


这起飞来横祸,让村庄有着六月飞雪的凛冽,尽管外面炎炎烈日,蓝天白云,人们还是感觉到冬天似的寒冷。


三个失去孩子的母亲,哭得惊天动地,让人垂怜。这个事情持续了好长时间才渐渐被人淡忘,也多少影响了我即将去上学的心情。我和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伙伴,其中一个准备去当兵,还有一个准备去读驾校。他们的身体都很结实。年纪轻轻的就这样死了,实在让人惋惜。


由于事情发生得太突然,很多人都来不及思考背后的含义,他们完全被愁苦和悲伤给笼罩住了。事实上,面对贫穷、野蛮和落后,很多人都感到无话可说。只有自我安慰似地接受现实,除此之外,还有更好的办法吗?


你能说什么呢?责备他们不该去吗?说他们不懂科学吗?或者指责他们调皮贪玩吗?一切都无济于事,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。


葬礼简单而肃穆,整个村庄的人都去了,包括老人和小孩。他们被装进薄薄的棺材中,抬去埋在村庄后面的青冈树林里,那里埋着一大群孤魂野鬼,有暴病而亡的,有饿死的、溺水死的、摔死的,大大小小的坟堆,不下上百座。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见证着村庄的兴衰,人世间的悲喜,与他们再也没有关系。


到了九月一日,笼罩在村庄上空的愁云惨雾还没有完全消散,我一个人踏上了外出求学的孤独旅程,母亲免不了对我反复叮嘱一番。我像个十足的乡巴佬,羞怯地走进陌生的城市。我的胆小、羞涩、内心的自我封闭,贯穿了整个师范生涯。


现在回想起来,记忆依然模糊而残缺。

我们班一共有48名同学,来自不同的区县:峨眉、夹江、洪雅、青神、彭山、峨边、金口河等。我的学号是26号(奇怪的是,几十年后我还一直记得这个数字)。和我关系较好的同学是何勇。年龄和我差不多,但长得比我胖。他出生于教师世家,两个哥哥在外省上大学。他的家庭背景曾经一度让我嫉妒。


另一个和我要好的同学姓冯,与文化名人冯雪峰一字之差。他读书很轻松,思维活跃,后来的出息比谁都大。情商、智商比我高出一大截。


现在想想,多么后悔。我不应该一门心思死读书,每天食堂、教室、寝室三点一线来回转。我应该把更多的时间用于学习音乐、美术、书法,同时多走出校园看看,接触更多的人,而不是紧紧盯着考试的分数。


我还应该像我身边的其他同学一样,抽烟、喝酒、谈论女人。


我的头脑被很多无形的东西禁锢住了,一点儿都不开窍。


我当时最佩服的同学姓吴,长得酷酷的,举手投足都很潇洒,是我们学校的演讲高手,经常在各类比赛中获奖。有一年暑假,他带着本托尔斯泰的《复活》,几件简单的衣物,到深山老林中独自生活了一个月时间。出来后,胡子拉茬,像个野人。他这种超常规的举动在同学中传为美谈,对他既羡慕又崇拜。


那是一个开始追求个性解放的年代。但我们对“个性”一词的理解都很肤浅,以为蓄长发、穿喇叭裤即是。我的第一条牛仔裤是在读师范时买的。大多数同学酷爱这样的打扮:上身穿一件绿色的军装,下身穿一条牛仔裤,脚上一双尖头皮鞋,走起路来铿锵直响。港台的流行音乐开始传入我们耳中,邓丽君、张明敏等歌星,对我们来说,仿佛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。但他们的歌声真的很好听,让年轻的心开始躁动不安。


除此之外,我对高年级的几个师兄印象深刻。他们要么样子很酷,要么言行举止与众不同,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。学校发生的很多轰动事件都与他们有关,比如与外校学生打架,公然对抗某些不合理的规章制度。他们很容易给人这样一种印象,充满个人英雄主义,身上有着发泄不完的精力。


我闻到了那个年代的气息,纯净、透明,太阳照着破烂的房子,给人的感觉也是簇新的。人们谈论着理想和文学,对琼瑶式的爱情心生向往。


师范第一学期,我读了杨沫的长篇小说《青春之歌》,林道静这样的女生让人浮想联翩。铁凝在这一年发表了短篇小说《哦,香雪》,放寒假的时候,外面是漫天的飞雪,我躲在家中的火炉旁,一口气读完。写得真好!我后来又读了很多小说,中国的,外国的。在班上,我的同学都把我看成是一个文学爱好者。有个女生还对我说,希望我将来成为作家,读到我的作品。


我羞涩地一笑,对她说,我成不了作家,只是爱好而已。


但说内心话,我的确产生过想要当个作家的念头。虽然明明知道,我将来的身份可能是教师。



关于中师生(也许只有中国才有这个词语),我后来看过很多资料,它是特殊年代的产物,是“快出人才、多出人才、出好人才”政策的直接衍生物。如果你去采访曾经的中师生,他们会不无唏嘘地告诉你:我们也是曾经的学霸……的确,如果没有全县前50名的成绩,绝对考不上中师。他们大多数人后来成为了中国基础教育的顶梁柱,教出的学生一个个飞黄腾达。可他们依然留在原地,年过半百,还承担着最为繁重的教学任务。


他们中只有少数人可以凭着“关系” 跳槽转行,大多数人只能呆在原地,像摆渡人一样,迎接着每一个春夏秋冬,送走一批又一批学生。


从上师范那天开始,他们的人生轨迹就已经被预先安排好了,无法更改。


如果当初,他们选择上高中,考大学,生命也许会是另外一番光景。毕竟他们的学识智慧,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。


我认识一个师范生。85年毕业,被分配到一个偏僻的乡村任教,那地方比他出生的村庄还要偏僻,到镇上赶一趟集,来回要走四个小时山路。辛辛苦苦读了几年书,谁都想跳出农门,走向外面的世界。他自然很不甘心。他不想在这个地方教书,每天面对一群麻木的村民。他想参加高考,重新考出去。可按照当时的政策,在职教师没有资格报名参加高考,需工作满五年后才能报考师范类的高等院校。


没办法,只好等待。在此后的几年时间里,他一天都没有放弃过自己的追求(如果可以算作追求的话),一边教书,一边为高考作准备。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,赶紧离开那个穷山沟,他一天都不想再继续呆下去。他让我联想起路遥小说《人生》中的高加林,或者是司汤达《红与黑》中的于连•索黑尔。区别仅仅在于,他是现实版的高加林,现实版的于连•索黑尔,也许比他们还要焦虑和挣扎。


也不知怎么蒙混过关的,有一年他竟然报上了名,参加了高考,结果被一所师范大学录取。可惜的是,他盼望已久的录取通知书被县教育局给扣住了,理由是他还没有工作满五年,不能出去读书。


他差点给教育局长跪下,哀求放他一马,可规定就是规定,说什么都不行。局长的语气冷淡而生硬,不容置疑。后来的结局是,他没有上成大学。他差点跳崖自杀,经家人苦苦相劝也才作罢。


他渐渐明白,不管怎样挣扎,都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。再后来,他在本地娶了一个农村姑娘,过着最典型的乡村教师生活。上午教书,下午放学帮助妻子干农活,身上的棱角很快被生活磨平。


他喜欢穿西服,打领带,喜欢唐诗宋词,喜欢金庸的武侠小说。他的迂腐和书生气与身处的环境格格不入,常常遭村民嘲笑,他一度显得很郁闷。


四十五岁那年,他得直肠癌去世了。他的儿子还在上小学。


他走的时候,北京正在举办2008年奥运会,举国欢庆。他说他很想去现场看看。


我曾经为他写过篇小文:《青春并不都如花》,后来发表在《四川文学》上,我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的故事,让更多的人去关注中师生的命运。


其实一点儿意义都没有。

我的境遇和他差不多。师范毕业后,我回来了初中母校任教,像蜜蜂一样,在外面转了一圈,又飞回原地。当初在师范读书的时候,尽管已经意识到了这样的结果,可我还是不太情愿接受。


人会在电光火石间闪现出很多往事来,一幕接一幕,不断涌现。尽管不甘心、不情愿,我还是在那所学校中呆了下来。就年龄而言,那是我的黄金岁月。我真是年轻啊,只有十八岁,满脑子的幻想,浑身充满激情。


和我一同分来的,还有三名老师,都是我的中师同学。我们一下成为这所乡中一道年轻的风景,相比那些老气横秋的老师,我们似乎更受欢迎。在此之前,学校已经很久没有来过新老师,补充过新的血液了。因为我们,这所学校老年教师和年轻教师的比例变成为16:7。我是7个中最年轻的。


每当回忆至此,我都会稍作停留,不忍匆匆掠过。如果说生命中有个地方已经牢牢嵌入我的颅骨深处,那一定是它——吴河中学——我整整呆了十年的地方。


它容纳过我所有的青春和梦想,同时又无情地将它丢进风里。


一排排木质结构的小楼,楼下是教室,楼上是教师宿舍,其中有一间6平方米的小屋属于我。教学楼前面是没有硬化的操场,一个简陋的篮球场占据了一大半的位置。放学后,它是我们发泄年轻精力的最佳场所。教学楼后面是美丽的花溪河,水流量本来很大,却被上游修的两个水电站给截去了。只有夏天可以溢满河床,是理想的游泳之地。


站在学校操场上,前后左右一望,都是大山,隐藏着很多个大大小小的村落。我的学生大部分来自那些偏僻的地方,早晨走几个小时山路来上学,下午放学回家已是天黑。时间都耗在路上了,你无法责备他们不好好念书。遇上落雪下雨,那些孩子更受罪,常常一脚的稀泥。还有的孩子走在放学路上,肚子饿极了,就去地里寻找生的东西吃。艰苦的条件,让很多孩子对读书丧失兴趣。他们更为关注的是如何吃饱穿暖,如何帮助父母分担些家务。


几十年后,回过头来看,那地方环境很清幽,空气新鲜,植被丰富,适合修身养性。可在当时,我却感觉很窒息,像个井底之蛙,被四围大山紧紧包裹住了,看不见更远的风景。


我努力寻找恰当的词汇,试图描绘出我的整个教师生涯。老实说,我不是个好老师。我的时间和精力过多地被别的东西挤占了,受到很多来自外界的诱惑。我学会了抽烟、喝酒、打牌,并且沉迷其中。


心无旁骛,耐得住寂寞,这是一个好老师必备的前提条件。我不具备。我随波逐流,浑浑噩噩地活着,按部就班上课,表现得既不超前,也不落后。但在学生面前,我得极力装出我是个好老师的样子。我感觉内心很纠结,缺乏前进的动力。


我周围的同事也大都如此,为了生存而教书。我们崇高不起来。当你面对各种不公正,整天为柴米油盐发愁的时候,你无法崇高起来。


偶尔会有良心发现的时候,也想当一个好老师,也想对学生产生些有益的影响。但想想也就罢了。


我不想把自己的表现说得太糟糕,也不想往自己脸上贴金。我就是一个平庸的老师,我有时表现得有些清高,但私底下全是自卑。

到了1995年,我忽然意识到,我在吴河差不多已经教了十年书,送走了三届毕业生。我呆腻了,想换一个环境。向教育局递交了申请报告,言辞恳切动人,我其实不想低三下四求人,但没办法,因为我想调走,调到离家近点的高庙中学任教。教育局领导说,山区学校不能轻易动人,怕影响教师队伍的稳定。理由如此光明正大,你根本无法反驳。


凭什么我就该呆在那里,而别的老师却可以调动?我不死心,又连续写了三年申请,终于拿到了调令。我高兴死了,以为生活从此是另外一番光景,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。


我的教训是,永远不要对生活产生过高的期望,期望越高,失望越大。无论在哪里,都需要认真过好每一天。


我为我的浮躁与幼稚付出了惨痛的代价。每个人在总结自己人生的时候,都会发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,但在年轻的时候是发现不了的。或者说即使发现了,也不愿意去改正。


换了一个新的环境,离家近了,可以天天和老婆孩子在一起。这当然是好事,可我却很少按时回家。放学后,我的时间都用来和同事喝酒打牌,半夜三更才回家睡觉。


我荒废了很多时间,先前在吴河教书的时候,我对文学还保持着一定的兴趣,每年至少读十部小说。到了高庙我却很少读书了。每天把课上完就是玩,也很少照顾家庭。特别是对女儿的成绩不管不问,放任自流,致使她后来没能考上好的学校。这是女儿的遗憾,也是我的伤痛。


是的,大把大把的时间被我白白浪费了,可悲的是,我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好。我陷入到一个巨大的染缸中,心安理得地混天过日。


青春一天天消失,年龄一天天增长。我依然一事无成。


这个时候我三十八岁了,整整教了二十年书。我不光经济拮据,还差了一屁股的账,日子过得灰头土脸。奶奶是在这一年去世的。参加工作后,她几乎没有沾过我一丁点儿光。相反,还老是替我担心。担心我不务正业,丢了饭碗,担心我把家庭给毁了。我挺对不住她老人家的。


看过一个关于小镇的电影,具体名字忘了。故事大意是说小镇上的几个青年,因为空虚无聊,专干偷鸡摸狗,打架斗殴的事。有个叫小光的年轻人在这伙人中是个另类。他性格封闭,眼神忧郁,不屑与他们为伍。但他却又找不到正确的方向。他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,后来被少妇老公发现,在一场惨烈的决斗中,他被少妇的老公一刀刺死。临终时他说:“我不是有意的,我只是太空虚、太无聊了……”


这个叫小光的年轻人身上有着我的影子,我也曾像他一样不太安分守己,却又无力改变命运,在岁月的河边踟蹰徘徊,空留余恨。


奶奶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,安葬她之后,我好像一下开了窍,渐渐学会独处,酒也少喝,牌也少打了。上完课后,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读小说打发时间。我的内心获得了少有的宁静。我尝试写些小的豆腐块,重拾荒废多年的文学梦。


有两个人对我产生了一定影响。一个是张生全,一个沈荣均。他俩都是我中师的校友,在离我30多公里的桃源教书。所不同的是,他们对文学的热爱之心,不曾因岁月的流逝而丝毫减弱。说句实在话,他俩身处的环境比我还艰苦,但他们一直在坚持,教书之余,坚持创作诗歌、散文、小说。2004年某个秋日,我随他们参加了一个文学聚会,蓦然发现,沈张二人在圈子里已经拥有相当高的知名度,我只有惭愧的份。那次聚会又重新点燃了我的文学野心。


2004——2008年,是我和文学走得最近的时候。我在一家文学网站注册了ID,每天往上面发帖子。认识了很多网友,通过与他们沟通交流,我感到很欣慰,同时也很受启发。这个世界上,还有很多像我一样在生活边缘苦苦挣扎的人,我把他们视为同类,并从他们身上吸取智慧和力量,作为前行的唯一依据。虽然我并不知道最终会走向何方,但我知道,必须继续往前走。无论是内心的召唤,还是命运的安排,都必须如此,别无选择。


该给我的教师生涯作一个简单的小结:22年,几乎占去生命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长度,最好的一段青春时光。先后在三所学校任教。教过很多学生,接触过各种各样的同事和家长。我留给他们的印象也许好,也许不好,但无论如何,我真诚地活过。我得到的教训是,永远不要抱怨命运不公,永远不要怨天尤人。大千世界,芸芸众生,各忙各的,没有谁会真正在乎你的感受。既然如此,尽量免开尊口。


时间过得真快,电光火石!我到这个城市已经生活和工作了八年。我不想说,我如何不适应城市生活,如何后悔离开小镇——虽然这是真实情况——那会给人一种很矫情的感觉,说我得了便宜又卖乖,毕竟能从教师行业转行到其他部门的是少数,我算是幸运的。


但是问题来了,我发现自己变得很虚伪,连同其他的坏脾气也来了:自私、冷漠、刻板、机械……我不想成为一个空心人、植物人、局外人。我想起今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鲍勃迪伦的歌《答案在风中飘荡》:

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路

才能够成为真正的男人

一只白鸽要飞过多少片大海

才能在沙丘安眠

……


人生不管有多少困惑,显然不容易找到真正的答案。佛家所说的“顿悟”,可遇不可求。弘一法师圆寂时写下“悲欣交集”,谁能真正明白其中的含义?爱恨情仇,江湖一梦,都不过是镜花水月。


我想,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,我会在电光火石间回忆起自己的一生,所有的快乐与忧伤,一幕幕闪现,也许我苦苦寻找的答案已经包含其中。


(责任编辑:刘珍  制作:相相  图据网络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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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云,散文家,曾在《人民文学》《青年文学》《山花》《黄河文学》《中国校园文学》《四川文学》《青春》《美文》《广西文学》《滇池》等刊物发表散文作品,入选过10余种选本。著有散文集《零度忧伤》,长篇历史小说《苏东坡在扬润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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